苔丝
Tess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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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7
    
    8月的一天,太阳正从薄雾中缓缓升起。在马勒特村附近的一片金黄的麦地上,阳光正照射着两根漆过的木头。这两根,加上下面的两根,就组成了割麦机上转动的十字形曲柄。这是在为今天的收割做准备。日出时分,一群男人和女人沿着大路走来了。他们的脸沐浴在阳光中,脚则落在了树篱的阴影里。他们走进了麦地。
    很快传来一种蚱蜢求爱时发出的声音。机器开始运转了。有三匹马拉着它慢慢地往前开。机器的曲柄转动着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渐渐地,麦地里竖着麦子的部分减少了。田间小动物们的生存空间同样也就减少了。它们簇拥在一起,并不知道它们终究是无法从机器下逃生的。
    收割者们跟着机器走,把麦子拾起并扎成一捆一捆。也许姑娘们看起来更有趣了。她们戴着宽边的棉布帽子以免阳光灼伤了脸,还戴着手套以防麦子刮破了手。其中最漂亮的要数那位穿着浅粉色短外套的姑娘。她干活时从不四处张望。她朝前面移动着,俯身捆扎,就像一台机器。偶尔她站直身子歇一会儿,这时你就可以看见她的脸了:这是一张年轻可爱的脸庞,嵌着一双幽深的眼睛。她还有一头又长又密的卷发。比起大多数乡下姑娘来,她的脸色更白晰,她的牙齿更整齐,她的红唇也更薄一些。
    这就是已经有了很大变化的苔丝·德北或德伯。在家乡的村子里,她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生活着。她已决定到户外干点活儿,在收割季节挣一点微薄的收入。
    整个上午活儿就没停过,苔丝开始朝山那边不时地瞅上一眼。11点钟的时候,一群孩子翻山过来了。苔丝微微有些脸红,但仍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。最大的孩子怀里抱着一个裹着长衣服的婴儿,另一个提着午饭。人们停止了收割,坐下来,开始吃饭喝酒。
    苔丝也在距人们有点远的地方坐了下来。她唤来那个女孩,她的妹妹,从她手中抱过来婴儿。她仍然有些脸红,解开衣服开始给孩子喂奶。男人们都善意地转过脸去,有些人开始抽起了烟。其他的女人都开始聊天,一边重新梳理她们的头发。把孩子喂饱了以后,苔丝没有显露多大热情地逗着孩子玩。然后她突然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孩子,仿佛停不下来似的。孩子被她猛烈的亲吻吓得大哭起来。
    “她爱那个孩子,尽管她说她恨他,希望他们娘俩都死了算了。”一个女人望着这个年轻的母亲,说道。
    “她很快就会不再这么说啦。”另一个回答道,“她会习惯的,很多姑娘都有过这种经历。”
    “但这不是她的错。那天晚上在逐猎林,她是被迫的。有人听到她哭诉过。如果那晚有人经过看到他们的话,某位先生是要遭到惩罚的。”
    “这事儿发生在她身上真可惜了,她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。不过正因为如此,才会发生这种事情!那些难看的姑娘就跟房子一样安全,是吗,珍妮?”说话的人朝一位显然不漂亮的姑娘问道。
    苔丝坐在那儿,不知道她们在谈什么。她的小嘴像鲜花一般可人,她的大眼睛充满了柔情。那眼睛有时是黑的、蓝的或是灰的,有时就是这三种颜色的混合体。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为自己的经历悔恨哭泣,但突然间她决定让过去的事情成为过去。用不了几年,她的耻辱连同她本人就会被人们遗忘。树木仍像过去一样翠绿,阳光还同从前一样明媚。生活继续着。
    她最怕人们会想起她,还想象他们会在背后不停地谈论她。事实上,她并没有经常被议论,就连她的朋友,也不过偶尔才会想起她。其他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占据着他们的生活。如果她周围没有人,苔丝也就不会把自己弄得这么不快乐了。她会现实地接受她的处境。她很不幸,不是因为她觉得不快乐,而是因为她总想象自己被社会抛弃了。
    现在,她想让自己重新变得有用,想去工作。所以她穿戴整齐,在收割季节来帮忙。她以平静的表情面对其他人,即便怀里抱着孩子也一样。
    迅速地吃完午饭后,苔丝又回到地里和其他收割者们一块儿干起活儿来,一直干到天黑。他们都坐上一辆最大的马车,一路笑着唱着回去了。
    但是当苔丝回到家以后,她发现孩子在那天下午生病了。他是那么地弱小,注定逃不过病魔之手,但这仍然震动了苔丝。她忘记了关于他出生的种种耻辱,只是满心希望他能活下来。然而很明显,他就要死了。现在苔丝遇到了一个更大的麻烦,她的孩子还没受过洗礼呢。
    她的宗教信条没有多大的变化。她或多或少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:因为她的罪过她将进地狱。她对自己死后会怎样并不太在意,但是对孩子来说,就不同了。他就要死去,她要把他从地狱中拯救出来。
    已经到了快睡觉的时候,但她冲到了楼下问自己是否可以去请一位牧师来。她的父亲刚从酒店回来,正处在对苔丝给他高贵的姓氏带来的耻辱最敏感的时候。他拒绝让牧师到他们家来,还把门给锁上了。
    家人都去睡觉了。夜晚一点点地流逝着。在极大的痛苦中,苔丝意识到孩子已离死神不远了。她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,最后她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。
    “啊!也许孩子可以得救!也许这也是一样的!”
    她点燃了一支蜡烛,唤醒了弟妹。她在一个碗里倒了些水,让他们跪成一圈,像在教堂里那样手牵着手。孩子们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,只是瞪圆了眼睛看着苔丝。
    穿着长长的白色睡裙,她看起来很高,黑色的长发从背后一直垂到腰际。她的热情使她的面孔焕发着光彩,透出一种美丽的圣洁——就是这张脸导致了她的耻辱。
    她抱起了婴儿。一个孩子问:“你真要给他施洗礼吗,苔丝?那他叫什么名字呀?”
    她还没想过这个,但她记起了《圣经》里亚当和夏娃的故事。因为他们在一起做错了事,上帝说他们余下的日子会生活在悲哀之中。
    她坚定地说:“‘悲哀’,我以上帝、以耶稣、以圣灵的名义给你施洗。”
    她把一些水洒在孩子身上,四周悄无声息。
    “说阿门,孩子们。”
    “阿门。”他们说道。
    苔丝把手伸进水里,然后用手指在婴儿身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。她用一些熟悉的话语继续进行着这个仪式。她请求让孩子免受尘世和邪恶的侵扰。她的信念给了她希望;她用甜美温和的声音做感恩祷告,结束了洗礼。那枝仅有的蜡烛在她闪烁的眼睛中放射出钻石般的光芒。孩子们没再问什么,只是诧异地抬头望着她。对他们来说,她看起来就像一位女神。
    可怜的“悲哀”只对这个世界和邪恶做了一次小小的抗争,考虑到他的处境,也许他这样是幸运的。在蓝色的晨光中,他停止了呼吸。做完洗礼后,苔丝平静下来,而且一直保持着平静。她再也不用为“悲哀”死后担心了。如果上帝不接受这个洗礼,那她就不会珍视他的天堂,不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孩子。
    但是苔丝还是对这个洗礼考虑了很多,她想知道这是否意味着“悲哀”可以按照教堂的仪式安葬在教堂墓地。天黑以后,她就到牧师家去了,在大门附近她遇见了牧师。
    “先生,我想请教您一件事情。我的孩子病得很重,我想让您给他施洗,但是我的父亲不让我这么做。于是我自己给他施了洗。现在,先生,您是否能告诉我,”她两眼直直地看着他,“对他来说,这么做跟您给他施洗是一样的吗?”
    牧师想说不一样。她做了他份内的事。但是这姑娘炽烈的感情让他感动。在他内心,作为人和作为牧师的两种角色在斗争着,最后,人取得了胜利。
    “我亲爱的姑娘,”他说,“这会是一样的。”
    “那你会将他安葬在教堂墓地吗?”她迅速问道。
    牧师觉得陷入了圈套。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。“哦,那是另外一回事,”他说,“抱歉,我不能。”
    “哦,先生!”她抓住他的手,说道。
    他把手拿开了,摇了摇头。
    “那么,我再也不去教堂了!”她哭道,“但也许对他来说是一样的?告诉我,可怜可怜我,告诉我您真实的想法!”
    牧师被她的情绪深深地感染了。有一刻,他竟然忘记了教堂里那些严格的戒律。
    “会是一样的。”他善意地回答道。
    因此,当晚孩子被装在一个廉价的木制箱子里,运到了教堂墓地。这是一个杂草丛生的墓地角落,埋葬着那些自杀的人,饮酒过度的人,没有施过洗的婴儿,还有其他被认为有罪的人。她花了一个先令,给了掘墓人一品脱啤酒,“悲哀”便被葬在了这里。一天晚上,当她可以不被人看到地进入墓地时,苔丝做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,并把它竖在了坟头。
    有句话说得好,叫“吃一堑,长一智。”苔丝当然从她的经历中学到了东西,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运用这些经历了如此之大的痛苦才懂得的道理。
    于是,整个冬天她都住在父母家里,帮着照看孩子,给他们缝制衣服,并力所能及地挣点钱。一些重要的日子又转回来了:逐猎林受辱的那晚,孩子的生日和忌日,还有她自己的生日。一天,当她对着镜子看自己那张漂亮的脸孔时,她想到了另外一个甚至更重要的日子——她自己死去的日子。当它来临时,它会吞噬掉她的全部美丽和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事情。它会是什么时候呢?它偷偷地藏在一年中其他日子的背后,因此当它再度来临时,她无从察觉。她不知道它将出现在哪个星期,哪个月,哪个季节或者哪一年。
    几乎仅在一瞬之间,苔丝就由纯朴的姑娘变成了成熟的女人。她经常带着一副沉思的表情,声音有时透着悲凉的语气。她的眼睛更大也更意味深长了。她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人。她经历过痛苦,从经历中她获得了一种自信。
    尽管村里的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她的遭遇,但苔丝觉得自己在马勒特是不会真正快乐的。在她看来,想要与富有的德伯家攀亲是那么地荒唐可耻。她认为她的家庭在那儿再不会受到尊敬了。她现在心里甚至萌生了希望。这希望就是找一个既没有家庭关系也没有回忆的地方。她想逃离马勒特村,企图由此毁灭过去。也许现在她可以弥补她对社会犯下的罪行了。
    接下来她就积极地寻找远离马勒特村的工作。终于,她听说往南几英里的一个奶场主这个夏天需要一名熟练的挤奶女工。她决定去那儿,并向自己保证不再做空洞的梦。她将仅仅是挤奶女工苔丝,仅此而已。就连她的母亲也不再谈论他们与高贵的德伯家族的关系了。
    但是,尽管苔丝决意忘掉她的祖先,那个叫塔尔勃塞的牛奶场之所以特别吸引她,却正是因为它挨着古老的德伯家族的土地。她可以看到它,这样,她不仅可以看到高贵的德伯家族失去了它的辉煌,还会记起它的一个可怜的后代失去了她的贞操。她想知道,生活在她祖先的土地上是否能给她带来一些好运。新的希望和青春的活力再度在她心中涌起,就像春天小树上的新叶。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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