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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卫·科波菲尔
David Copperfiel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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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大卫坠入爱河

阿格尼斯曾要求过我，要是我碰到尤赖亚，一定要对他客气点。所以，当我第二天在法院附近看见他时，我很谨慎不去冒犯他。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古怪了，阴险的小脑袋，细长的躯体，僵硬、狰狞的笑脸。我们握了握手，他的手是如此的冰冷潮湿，活像捏着那冷血鱼。

“你愿意——愿意到我的寓所去喝杯咖啡吗，尤赖亚？”我主动提议，竭力想隐藏对他的恐惧感。

“噢，科波菲尔少爷，我是说科波菲尔先生，我愿意现在就去！你真是好心！我太卑微，不敢奢望如此善意的邀请！但我愿意接受！”

我们到达寓所时，他以一种令人讨厌的自信笑着看着我，说：“或许你已经听说了，我将成为威克菲尔先生的合伙人，科波菲尔先生？”

“听说了，”我回答，“阿格尼斯跟我说过。”

“噢，我很高兴阿格尼斯小姐知道此事，”他答道，“谢谢你告诉我，科波菲尔先生！”

我很自恼提到了阿格尼斯的名字，而且讨厌听到他称呼这个名字。可我并没说什么，只顾喝我的咖啡。

“你曾经说过，科波菲尔先生，”尤赖亚高兴地搓着双手，继续道，“或许有一天我会成为威克菲尔先生的合作伙伴。谢谢你的吉言。一个像我这么卑微的人会时刻铭记这样的话！而现在，这成真的了！想到能帮助可怜的威克菲尔先生我很高兴。哦，他是那么的粗心！要是没我做他的助手，他现在肯定已经丢掉了公司、房子和所有的钱财。当然，我帮助他是因为我敬重他——而且不光是他……”

突然，我浑身感到一阵透凉，尽管房间里很暖和。我紧盯着他那张残酷的脸。

“如今的阿格尼斯出落得很漂亮，是不是？”他露出可怕的微笑，继续说道，“科波菲尔先生，我信赖你，因为你知道，我一直喜欢你，尽管我如此卑微，而你是位绅士。所以，我想告诉你一个小秘密：不管我地位有多低下，我爱阿格尼斯小姐！我已经把心交给了她，我希望有朝一日娶她为妻！”

我眼前蒙上一层浓雾，我想揍他那张丑陋的脸，或是用刀刺穿他恶毒的心。我气得都快发疯，但想到阿格尼斯的请求，我还是设法控制住了自己。

“你——对阿格尼斯表达过你的——你的爱吗？”我尽可能平静地问道。

“哦，没有，科波菲尔先生。我正在等待时机。或许在我成为她父亲的合伙人时，我会向她求婚。当她意识到她父亲有多么需要我时，你知道，她会平心静气考虑我。她是那么地爱她父亲！啊，我的阿格尼斯是个多好的女儿！她将会是我多么出色的妻子！”

至爱至亲的阿格尼斯，我的义姐！我不知道有谁能配得上做她的丈夫。难道她要嫁给这个一钱不值的怪物吗？尤赖亚离开我的寓所后，我一宿未眠，思考着我能为此做些什么。最终我决定不把尤赖亚的阴谋告诉给阿格尼斯，因为她已经够烦心的了。

到斯本罗先生事务所工作已经有一年了。他常带我去法院，我开始对一些比较复杂的案例的细节有所了解，斯本罗先生对我不错，时常跟我聊天，内容不光是有关法律的知识，还有一些其他事情。我了解到他妻子已经去世，他与唯一的女儿和她的侍伴住在伦敦城外不远的一所乡间别墅。一天，他邀请我去他家度周末，我很感激地接受了邀请。于是，斯本罗先生的马车把我们带到了他的家中。

当我看到斯本罗先生的住宅时，我才意识到斯本罗先生有多富裕。这是一座可爱的旧式建筑，花园很大。我们一进门，斯本罗先生就问其中的一位用人：“朵拉小姐在哪儿？”

“朵拉！”我心想，“多美的名字呀！”我们走进了客厅，斯本罗先生可能把我介绍了一番。我没注意这一点因为当时什么都不重要了，我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的女儿朵拉，为她的美貌出神，嘴里说不出半句话来。在这一瞬间我坠入了爱河。

就在我目瞪口呆之间，我听见有人跟我说话，但不是朵拉的声音，而是她的侍伴，斯本罗先生作介绍时我压根儿没留意她。当我看清这位侍伴是摩德斯通小姐时，我自然很吃惊，但当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我的注意力从朵拉身上移开，哪怕只一两秒钟。

斯本罗先生解释说，摩德斯通小姐能来照顾他失去母爱的可怜的女儿，并成为她的密友和侍伴，真是难能可贵。可在我看来，朵拉对她这位严肃的伙伴既不友好也不亲密。

至于我，接下来的这段周末时光就像在云雾中度过。我们在一起吃饭，散步，别人问我什么我就回答什么，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。我全部的记忆就是朵拉的金发、朵拉红扑扑的脸蛋、朵拉美丽的蓝眼睛！有时，我有幸能单独跟她说话，可我却那么腼腆，脸红得跟朵拉一样。我很嫉妒那条跟朵拉形影不离的小狗。时而，我想她有点喜欢我，时而又肯定她不可能爱上我。我疯狂地、绝望地爱上了她！

我不知道摩德斯通小姐是否会在斯本罗一家面前尽力说我的坏话。可当天晚上她把我叫到一边。

“大卫·科波菲尔，”她冷冷地说道，“我看我们俩谁也没有必要对这儿的任何人提起我们的过去。我想你我都会赞成吧。”

“当然，小姐，你我都赞成。但我永远不会改变对你的看法。”

摩德斯通小姐很快被我忘在脑后。遇见朵拉后的几个星期，我都生活在梦境之中。我机械地工作着，却无时不刻地想她。我最大的快乐就是想象跟朵拉订婚的情景。我不敢奢望有一天我俩会结成夫妻。

一天，我在伦敦街头溜达，指望能看见朵拉从哪家商场出来。这时，我遇见了老同学汤米·特拉德尔。他住在伦敦城，也跟我一样在学做律师。我安排了时间去看他。第二天下了班，我来到了他的住处。他住的是一个租来的房间，位于城市的贫民窟。房间很小，差不多是空的。

“科波菲尔！真高兴见到你！”他热情地说，“你看我这儿没什么家什，可我希望我不久就能赚钱，就在我学完之后。”

“你不是有一个很富有的叔叔吗，特拉德尔？”我问道。

“是的，可是你要知道，我总是不走运。他认为他不喜欢我，所以在他死后，没留下任何东西给我。我的确很穷，而且不得不做好几份工作来支付我的学费。”特拉德尔的情绪出奇地好。“可我必须告诉你，科波菲尔，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，我一定得告诉你，我已经订婚了！跟一个很可爱的女孩，她出生于一个大家庭，就住在德文！”

我热切地握住他的手向他道喜，心里却想着朵拉。“你们很快要结婚？”我问道。

“不，她也很穷，所以我们必须得等一段时间，等到我们攒够钱。

她是个那么可亲的女孩，科波菲尔，她说她会等我到60岁，如果有必要的话！而且我在这里跟我的房东处得很愉快——米考伯一家非常友善。”

“你说什么？”我叫起来，“米考伯一家！我认识他们！”

正在这时，米考伯先生本人敲了敲门进来了。他的肚子比以前圆了点儿，脸也比以前苍老了点儿，但他还像以前那样自信。我走上前去跟他握手。

“你好吗，米考伯先生？”我问道，“还记得我吗？”

“这可能吗？是真的吗？我能有幸再次见到我的老朋友科波菲尔？”他回答，大脸庞绽开笑容。他转身朝楼下喊道：“亲爱的！快来见见这位先生，我的宝贝！”

米考伯太太进来了，她也很高兴见到我。我们聊起了她的双胞胎和其他几个孩子，还谈到她丈夫的业务经营。但这个话题弄得米考伯先生的心情马上沉重起来。

“你知道，科波菲尔，”他痛苦地说道，“没有任何转机。我有时怀疑是否真有转机出现。我已买不起食物，甚至买不起水。这种状况对我来说已够艰难的了，我怎能让我亲爱的妻子也如此生活呢？或许当初我没要求她嫁给我就好了！”他把脑袋埋在双手中。

“米考伯！”他妻子哭道，“你怎么能这么说呢！你知道我爱你、敬重你，而且永远爱你、敬重你！我亲爱的丈夫！”然后，他们拥抱在一起，抱头痛哭。几分钟后，他们俩都擦干眼泪，情绪再次好转，我意识到米考伯夫妇根本没什么改变。但这种情绪忽高忽低的突然转变使特拉德尔很是吃惊。

在告辞之前，我下决心要跟老同学单独说几句。“特拉德尔，”我小声说道，“记住我的劝告——不要借钱给米考伯先生，他已债台高筑。”

特拉德尔神色很不自在。“谢谢你，科波菲尔，”他小声回答，“可我已经借给他一些钱了，不知道他是否能还给我——你看我多背运！”

我回到自己的住处，发现斯提福兹在那儿等我。我想到阿格尼斯对我的忠告，可当我看着他开朗、英俊的脸，就不相信他能对别人产生什么坏影响。然而，那天晚上他的情绪很不对劲。时而他似乎很消沉，几乎绝望，可没过片刻，他又发疯地笑起来。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。

“我刚去了雅茅斯，大卫！”他告诉我。

“噢！”我回答，“那你见着辟果提一家了，我猜？”

“我没常见他们，可我的确有消息告诉你。是有关老巴克斯的。恐怕他的病已经恶化，医生说他活不多久了。”

“噢，老天！”我说，“可怜的辟果提该会有多伤心！”

“是的，运气不佳，”斯提福兹满不在乎地说道，“可这个世上每分钟都有人死去。我一点都不怕死！我想以我自己的方式生活，没有人能阻止我！”他桀骜不驯地仰了仰头。我看着他英俊的脸，奇怪他怎么这么激动，激动得有点儿失常。

“斯提福兹，我想我该自己去一趟雅茅斯，”我说，“或许我能在辟果提困难的时候帮她一把。”

他把手搭在我肩上，笑了笑。“真希望我能像你这么好！大卫，答应我，如果有什么事发生使我俩分开，你要多想想我的好处！答应我吧！”

“斯提福兹，对我来说，你身上没有好坏之分，”我回答，“在我心目中永远有你的位置！”

当他转身要走时，他伸出手，以他惯常那种友好的方式笑了笑。这是我记得他的模样，可如今我再不能握他的手，再见不着他笑了。

到达雅茅斯后，我径直来到了巴克斯家。走进客厅，我看见丹尼尔、哈姆和埃米莉都在。哈姆站在门边，埃米莉倒在丹尼尔的臂弯里哭泣。见着我他们谁也不吃惊。

“埃米莉还年轻，大卫少爷，”丹尼尔解释说，“她很难接受死亡。所以她哭了。现在，高兴点，我亲爱的埃米莉，哈姆来接你回家。你说什么？”他低下满是灰发的头，凑近她听她轻声地回答，“你想和你的老叔叔呆在这儿？可你得和哈姆回去——他就要成为你的丈夫了！”

“没关系，”哈姆说，“如果埃米莉高兴，我也就高兴。我可以一个人回家。”他走到埃米莉跟前，轻轻地吻了她一下。她似乎略微回避了一下。哈姆走后，我上楼去看可怜的巴克斯。

他昏睡在床上，脸色苍白，病得不轻。辟果提坐在他身边。她跟以前一样跳起来高兴地拥抱了我。然后她转向她丈夫。“巴克斯，亲爱的，”她几乎是兴奋地说道，“大卫少爷来了，是他使我俩走在一起，记得吗？他把你的口信捎给我。你能跟他说话吗？”

巴克斯静静地躺着，一动不动。我们彻夜守在他身边。第二天一早，他突然睁开眼睛，伸出手握住我，带着高兴的微笑，清楚地说了一句：“巴克斯很愿意！”然后就闭上眼睛，死了。

“他是个好人！”辟果提两眼噙着泪，说，“我不会忘了他！”

我帮助辟果提安排了后事。巴克斯葬在布兰德斯通的教堂墓地，离我母亲和小弟弟不远。我们得知巴克斯存有一大笔钱，留给辟果提和丹尼尔。所以，我知道辟果提今后不需要工作了。

葬礼前一天，我们决定在船屋碰头。这是我在雅茅斯的最后一晚，因为我第二天就要回伦敦了。到那儿以后，我很奇怪没有见着哈姆和埃米莉，辟果提情绪好多了，丹尼尔在跟她聊天。这时，哈姆来到门口。

“大卫少爷，请出来一下好吗？”他说。我走了出来，哈姆轻轻地关好门。雨下得很大，当我们俩孤零零地站在海滩上时，我发现哈姆脸色十分苍白。

“哈姆！”我叫道，“出什么事了？”

“大卫少爷！”他失声痛哭。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强壮的男子如此伤心地哭过。

“是埃米莉！我情愿为她而死！我全身心地爱她！可她离家出走了——甚至更糟糕！噢，真希望上帝能把她从这场灾难中解救出来！”

我永远忘不了他转向我时脸上那绝望的表情，忘不了他诚实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痛苦。

“你是受过教育的人，大卫少爷！”他继续道，“你知道如何表达自己！帮帮我！我怎么能跟那边的他解释？他甚至比我更爱她！”

我看见门开了，想制止哈姆继续往下说，可已经晚了。丹尼尔·辟果提已经走出来了。他看见我们时似乎立刻意识到我们在说什么。一时间他脸上的表情改变了，他把我俩拉回屋里。我这才发现我手上拿着哈姆刚给我的一封信。

“念念，先生，”丹尼尔说道，他脸色苍白，浑身发颤，目光咄咄逼人，“请念慢一点。”

屋子里一片寂静，我开始念道：

亲爱的哈姆：

请，请你原谅，我离开家，离开你。你读到此信时，我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，我将不再回我亲爱的家，除非他娶了我并以夫人的身份把我带回家。噢，真是很对不起，我非常惭愧！我知道这会伤透你的心，但相信我，我配不上你！我太卑贱了。告诉叔叔我会永远爱他，即便他永不再爱我。我会永远记得你，亲爱的哈姆，即便你恨我的所作所为。原谅我，再见！

埃米莉

我读完信后，丹尼尔很长时间一动不动。我握住他的手，他没有反应。突然他像是刚苏醒似地低声问道：

“那个男人是谁？我想知道他的名字。”

哈姆很快看了我一眼，我感觉浑身一阵颤栗，我跌坐在椅子上，说不出话来。

“你可以不听，大卫少爷。”哈姆迟疑地说道，“我们不会怪你的。”辟果提把手臂搭在我脖子上，可我动弹不了。“一位——先生最近总在这儿出现。”哈姆断断续续地继续道，“然后——今天，有人看见埃米莉坐在他的马车上走了！”

“告诉我！”丹尼尔疯狂地叫起来，“他的名字是斯提福兹？”

“是的！”哈姆同样疯狂地回答，“很抱歉，大卫少爷，可他是我所知道的最为卑劣的人！”

过了一会儿，丹尼尔说话了，他突然像是苍老了许多。“要是有机会我会溺死他！但现在一切都晚了！我亲爱的孩子不在这儿了，我是不会安宁的。我要去找她，把她带回家。你们谁也别拦我！哈姆，你必须守在雅茅斯。让屋子窗户上永远亮一盏灯，这样，可怜的孩子一旦回来，也好让她穿过沙滩找到回家的路。我要去伦敦、法国，以至全世界，如果必要的话。要准备一辈子流浪下去，直到我找到她。要是我出了什么事，要是我回不来了，告诉她我原谅她——告诉她我对她的爱永远不变！”

虽然我们大家都竭力劝他不要去，但他听不进去。他拿起外套、帽子、背包和手杖，走出屋子，踏进夜色之中。我们目送他走上去往伦敦的路，直到看不见为止。在此后的几周直至几个月中，我时常想起这个孤独的身影，想象他走上异乡陌生的街头，寻找他的养女。想到他我就记起他跟我们说的最后几句话：要是我出了什么事，要是我回不来了，告诉她我原谅她——告诉她我对她的爱永远不变！